《封神第一部》:殷商风云背后的服化道
文丨FT中文网专栏作家 郑静
导演乌尔善花了十年时间,动员了30亿资金,拍摄完成封神三部曲。无论是时间成本还是资金成本,都创下了记录。因为各种原因,在《封神第一部》刚上映的时候,票房收益并不好,此后很多观众是抱着看看到底片子有多烂的想法,进了电影院。可没想到,看完后大部分观众路转粉,成为“自来水”。“你一票,我一票,恭迎闻太师回朝”成了观众的支持口号,一边自己去二刷,另一边不断安利亲朋好友去看片。发片两周后总票房就突破了13亿,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,闻仲太师回朝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。
在影片口口相传的时候,被夸奖的第一大看点,就是男演员的健美体魄。饰演殷寿的费翔,62岁了还能拥有如此完美的身材,让无数观众钦佩。质子旅的年轻小伙们,也是个个都能拿得出手,让龙德殿的战舞成了名场面。尤其是看完不断扩散出来的拍摄花絮,看到这帮年轻的演员们在那段特训营的时间里如何摸爬滚打,如何一日日接受苦训,更加体会到导演和演员的诚意。
随着各种角度的解读出现,人们关注的视角也开始不断发生变化。观众们将电影解构,如拆乐高一样,一块一块地拆解开,试图去分析,或者说去理解导演到底是如何构建封神世界的;服化道又是如何将这个世界呈现出来的。这是一个属于殷商,又属于神话的世界。这个世界未必真实,但又要无限接近观众们的想象。
这一版的封神和原著有很大的不同。虽说影视作品都会在原著的基础上改编,不可能百分之百地遵从原著,但之前几个版本的电视剧都大同小异,妲己就是那个妖媚祸主的狐狸精,纣王荒淫无道,最后被周王讨伐。可这一版完全颠覆了这一立意点,将一切缘由重新归结于纣王无底线的贪欲。规避掉妲己“红颜祸水”的形象,重新定义了她的身份。少年成长、打破父权枷锁,封神重新构建了自己的价值观和逻辑体系。在这个体系中,服化道作为重要的一部分,也被重新构建。它是殷商的,又不完全只属于殷商,以历史为依托,构建一个合理的神话。这样的封神才更能打动人心。
和其他的古装片不同,封神故事的年代背景是商朝。作为中国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二个朝代,它所留下的资料本就不多。一来是年代确实久远,二来因为社会发展的水平有限,留下的实物和文字资料也有限。封神剧组在宣传花絮中,讲述了他们去博物馆寻找创作灵感。一张访问轨迹图,串联起河南、陕西、山西等地关于殷商时期的文化遗址和博物馆。殷商遗址、青铜器、占卜甲骨,这些耳熟能详的文物,给主创人员带来很多启发。在剧中,我们可以看到它们不断出现在各个场景中。比如龙徳殿上的装饰细节,登基大典上比干占卜时的甲骨道具,兵器上的纹理图案,每个图案都能在文物上找到可参照的出处,饕餮纹、夔纹、鸮纹、云雷纹等等。青铜材质、青铜色泽、青铜纹理,这些典型符号,让场景具有鲜明的历史特征,也让观众快速进入剧情。所谓沉浸式观影,不是有个投影穿插3D互动就可以,而是首先要让观众相信,屏幕上是在讲那个时代,那个情境下的故事。只有这样,才能相信后面故事的走向,愿意交付两个小时的观影时间,和剧中人一起同悲喜。
建立信任的基础是准确,准确的历史质感和细节,是服化道水准的参考指标。剧中最打动我的一件道具是一架古琴,殷郊月夜去见母后,姜皇后席地而坐正在抚琴。那架古琴是五弦而不是七弦。道具组没有主动替姬昌父子加上两弦,此为大善。
除此之外,剧组并没有复刻任何一件文物,而是重新原创。导演希望创作出一批具有“博物馆级别”的道具,而不是简单高仿。文物都具有它特有的存在背景,除了朝代,还有更准确的历史事件。比如在殷商文化中经常被提起的妇好鸮尊,它是商王武丁之妻妇好的随葬品。妇好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将军,曾带兵打仗、曾主持祭祀大典。这件鸮尊造型可爱,工艺精良,是商代制作业水平的重要鉴证。不过这个商王不是殷寿那个商王,再精美的器物也不应该出现在封神剧中。
但鸮尊上的羽翎纹、夔龙纹可以解剖下来,作为道具元素。电影片末长长的木工名单,花了近一年的时间修建了龙德殿、鹿台、祭天台。那些榫卯结构、青铜装饰、饕餮纹理,如同乐高积木一样,拼接在一起,完成一个具象的舞台。这个舞台华美,有震慑力,演员在里面庆功、夺权、弑父,观众看着一幕幕殷商的故事在眼前上演。解构的目的是为了重组,但如果单纯拆出一堆零碎来,那还不如费那个脑筋。
河南的有些殷商文化景点,凭着电影票根可以免费参观,不过我估计很多观众会有所失望。比如那个在电影中实景搭建的鹿台七重天,是以小说描述为参考,最底层是酒池肉林,一层是聚仙阁,殷寿就在那里接见伯邑考,上面还有摘星阁。可在鹤壁的摘星楼、露台景点,看起来比影片中的还要簇新,浓妆艳抹,赫然屹立,在不远处在有一座女娲像。别说游客看了疑惑,我估计若是殷寿真去见了,肯定不会写下那句“取回长乐侍君王”的亵渎诗句。
除了青铜,殷商的视觉体系需要很多元素构建而成的。《史记•殷本纪》有记载“易服色,尚白”,但整个剧不能只有白,还需要有其他元素补充。封神的色彩体系,人物造型的参考来源于水陆画。水陆画是属于宗教绘画题材,在做水陆道场的时候悬挂的画像,有的是画轴形式出来,有些就直接画成壁画,保留在庙宇、道观中。上西青龙寺里保持着精美的水陆壁画,这些壁画绘制于元代,壁画中神仙衣着华丽,色彩鲜艳,头顶光环。这些元素照样被拆解,服饰、配饰用于人物造型、光环用于天水的神仙,他们一身素白,仙气飘飘,头顶玄光,足以符合观众心中的仙风道骨样子。至于那些仙山造型和色彩来源于北宋的“千里江山图”。
《封神第一部》中被讨论最多的是姜皇后的服装。一片云肩做了8个多月,一共五片,至少7层工艺,平针绣、手工钉珠、烧花镂空、筒金绣等等,每一种工艺都极其复杂。首饰装饰也都是用真的玉石、绿松石,穿戴在身上十分沉重。殷寿的服装最为隆重和复杂,登基那天的朝服上满是刺绣,这些刺绣是由非遗工艺的传承人手共完成,华丽和精细度都让人称叹。不过有意思的是,所有的华服,到最后都抵不住一件黄色的睡衣,植物染工艺,复古裁剪,配上费翔的袒胸,成为纣王放浪形骸的经典造型。有观众戏称,“好身材的演员就是节省布料。”
早期古装片的造型一直处于想象状态,不分朝代、不论色系,只要是宽袍大袖就行,披条纱巾就能演仙女。可如今服化道是否精细,是剧作是否成功的重要指标。审美被提升到和演技同样重要的高度。大家收看影视剧,除了看故事,还希望看到美。美可以有很多种形态,如同画有很多风格一样,毕加索也好,莫奈也好,或是马远、沈周都可以,但一定要能称得上美。有观众翻出大陆版电视剧《封神榜》的剧照,那时的服化道被称为“罗马大浴场”风,如今的剧本杀都要比它专业,这样的制作水准放到今天,别说活不过三集,开篇就弃剧,也不是不可能。
殷商、北宋、元明,从不同时间段里抽离出符合的元素,重新构建一个美学体系。这种组合方式,只要能够逻辑自洽,就能得到观众的认可。而且这种方法“封神”电影也不是首创,很多前辈就用过。上影厂的美术片《九色鹿》被称作中国动画的经典案例,很多人是通过这部动画片才知道了敦煌。在那个手工绘制的时代,每一帧都需要画师手绘一张画作,然后再让它们动起来,工作量巨大。创作者们去敦煌临摹学习,寻找元素。可就这样,在组合场景的时候依然觉着不够。敦煌中的皇城只有一个牌楼造型,线条十分简单。负责场景设计的冯健男老师,觉着如果原样复制不能体现出皇宫的气质,最后他借鉴嘉峪关城门的样子,组合出一副恢弘的画面。至于九色鹿的造型和壁画中也有差异,特效中加入的元素就有太阳神鸟造型,这是金沙遗址发掘出来的重要文物。西蜀、敦煌,两种文化特种结合,才有精美的《九色鹿》。
学者考证、文物借鉴、合理嫁接,让影片中的鹿台像奢靡的殷商建筑,让龙德殿里的筵席配得鼎簋之食,更要配得上四位年长的演员在那席地而坐,直面人生。让纣王像一个能一统天下的纣王,让姬发像一个能征战讨伐,重整山河的周武王。高质量的服化道不光指那些花了大价钱高人工成本的戏服、道具,演员的塑型同样重要,这是最难和最必须的部分,他们是构建殷商世界里不可或缺的元素。时间成本,以及人性的不可确定性,让这一些变得更加难能可贵。在这种视角下,那些胸肌、腹肌,不该被理解为简单的男色诱惑,而应该是服化道的范畴,这种野性原始的美,也是殷商文化的一部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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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 朱振 zhen.zhu@ftchinese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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